美墨邊境雙城記:蒂華納、華雷斯城

美國和墨西哥有長達數千公里的邊境線,從加勒比海一直延伸到太平洋。這條邊境線一直以來話題不斷,從墨西哥毒品戰爭到特朗普牆,總是以各種方式吸引世人注目。

我在2017年2月和6月分別造訪了美墨邊境上兩個跨境都市圈:聖地亞哥-蒂華納和艾爾帕索-華雷斯城。聖地亞哥-蒂華納位於上下加利福尼亞的沿海邊境上,艾爾帕索-華雷斯城位於德克薩斯、新墨西哥和奇瓦瓦三州交匯處。這兩個都市圈是美墨邊境第一大和第二大的跨境都市圈,而且邊境線兩邊對比十分強烈。它們的共同特點是,美國這邊發達而安全,墨西哥這邊落後、混亂而且極其危險。危險到什麼地步呢?華雷斯城和蒂華納是墨西哥犯罪率最高的兩個城市。在聖地亞哥上學的學生們都被學校警告過不要到對面的蒂華納去,艾爾帕索的居民也是談華雷斯城色變。華雷斯城曾被譽爲「謀殺之都」,在2008年這裏的謀殺率高達每年每10萬人132,名列世界第一(雖然在2016年已經降到了40)。作爲對比,美國的謀殺率是每10萬人4.88,日本只有0.31。

事先說明,我並不是因爲這兩個地方危險才去的,真正吸引我的是這裏的歷史和強烈的文化反差。經過了多方面準備,我懷著十分的警戒心兩次跨過了邊境線,親眼看了傳說中的毒販控制的墨西哥邊境。

蒂華納

我在UA154太平洋跳島之行出發之前在聖地亞哥停留了一下,除了見朋友,還有一個目的就是來看看蒂華納。準確地說,蒂華納和聖地亞哥並沒有直接接壤,從聖地牙哥市中心到邊境線還有25公里。清早起來,我坐輕軌列車從聖地亞哥來到了San Ysidro口岸,從這裏可以步行進入蒂華納。聖地亞哥的輕軌路線從市中心一直延伸到了邊境上,在市中心就可以看到開往蒂華納方向的車,全程需要45分鐘。

從聖地亞哥到蒂華納的輕軌

下車以後跟著人群就可以走到一個有鐵絲網圍起來了的過道,過道盡頭是一個單向門,進去以後就沒法原路返回美國了。本來以爲應該沒多少人進入墨西哥,實際上排隊的人還不少,我一共等待了半個小時纔通過墨西哥邊檢。進入墨西哥以後,四周風景大變,整體感覺是熱鬧了不少,也髒亂了不少。一走出過境站,就遇到了把路圍得水泄不通的小攤販,以及拉客的出租車司機。由於距離蒂華納市中心還有一段距離,許多人會打車,這些出租車司機一看你不是墨西哥人就漫天要價。我問了一下,送我到市中心要10美元,這顯然是坑人的價格,考慮到墨西哥的物價。走了十分鐘,我拿起Uber打車到蒂華納文化中心,只花了不到2美元。蒂華納文化中心裏面有一個下加利福尼亞博物館,博物館介紹了蒂華納和下加利福尼亞的歷史,竟然出乎意料得好。

看完博物館打Uber回到市中心,也只花了1美元左右。蒂華納市中心的街景和美國迥然不同,最大的差異就是有很高的店鋪密度和很多行人,跟歐亞的城市相似。和西班牙的殖民城市相似,市中心總是一個大教堂和一個廣場,聚集了許多人。廣場附近還有一個墨西哥風格的市場,相比美國更有生活氣息。

蒂華納街景

蒂華納雖然不大,也有一個國際機場,竟然還有直飛上海的航線。確切得說,是墨西哥航空上海飛墨西哥城,經停蒂華納。至於爲什麼這麼安排我並不清楚,可能是希望吸引去聖地亞哥的旅客吧,儘管我看了看機票價格完全沒有競爭力。

由於時間緊張,我沒能走到海邊隔離網看看。這個隔離網也是名聲在外,因爲總是兩邊有許多人隔着網見面,主要是親人之間。許多偷渡美國的墨西哥人在想方設法拿到身份之前是沒辦法回到墨西哥的,所以要想見見他們的親人,就只能到這個隔離網了。匆匆離開蒂華納,回到聖地亞哥,半天行程就此結束。蒂華納給我的感覺很平常,甚至有親切感,根本沒有一點點的不安。蒂華納的市中心街景是很典型的發展中國家的一般城市的樣子,中國的三線城市差不多也是這個樣子的。

華雷斯城

我在六月的德克薩斯之旅中專門造訪了艾爾帕索,事實上更主要目的是看看墨西哥這邊的華雷斯城。艾爾帕索和華雷斯城可以算是名副其實的劃分在兩個國家的一個城市了,被一條格蘭德河隔開,北面是美國,南面是墨西哥,中間沒有郊區地帶。在歷史上,艾爾帕索和華雷斯城是同一個城市El Paso del Norte,意思是「北方關口」。這個名字得名於新西班牙時期的皇家內陸大道(El Camino Real de Tierra Adentro),連接墨西哥城和新墨西哥的聖塔菲。「北方關口」就是皇家內陸大道和格蘭德河(Rio Grande)交匯之處,因而是通往北方的要衝。

皇家內陸大道

美墨戰爭之後,北方關口被一分爲二,北邊部分逐漸簡稱El Paso,意思是「關口」,南邊部分改名爲華雷斯城(Ciudad Juarez),紀念墨西哥英雄貝尼托·華雷斯。一直到幾十年前,往返艾爾帕索和華雷斯城還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不像現在層層設防。甚至艾爾帕索還有有軌電車直接跨過格蘭德河通到華雷斯城的市中心。

有了上次在蒂華納排隊半個小時纔進到墨西哥的經歷,這次我專門起了個大早,以免遇到大排長龍。穿過幾乎空無一人的艾爾帕索市中心,終於走到了邊境附近。連接和艾爾帕索和華雷斯城的大橋有兩座,都是單向通行的。和蒂華納不一樣,這次我並沒有遇到什麼隊伍,輕易就走上了格蘭德河大橋。從橋上往下眺望可以看到乾涸的格蘭德河,還有一座鐵路橋。

跨越格蘭德河

意外的是,下了橋以後就到了華雷斯城,並沒有遇到任何邊檢人員,就這麼我就進入了墨西哥。本來以爲這裏會層層設防,沒想到這麼輕鬆,沒有任何人查證件。我上橋的時候也沒有遇到任何美國邊檢人員,墨西哥人豈不是可以從這條路直接走進美國?也許只是我沒有看到美國警衛而已,否則這偷渡也太容易了。

從大橋到華雷斯城市中心的也不遠,只需要走路十分鐘左右,路上還有一個鬥牛場,名叫Plaza de Toros Alberto Balderas。本來以爲只有在西班牙纔能看到的鬥牛場竟然在華雷斯城偶遇,實在是令人激動。我走到鬥牛場門口,發現這裏並沒有開門,沒辦法參觀。

「謀殺之城」並沒有給我任何危險的感覺,相反這裏還挺熱鬧,比荒蕪的艾爾帕索有意思多了。遇到銀行自動取款機,我看到許多人在排隊,也決定取一些墨西哥比索。排隊的時候大家有人聊天,有人玩手機,和其他地方一樣。華雷斯城市中心就是一個市場,市場非常大,各種商品琳琅滿目。我意識到,所謂的高犯罪率只是一個統計數字,是不可能從空氣中嗅出來的,當地人該怎麼生活還怎麼生活。

華雷斯城市場

和所有的西班牙殖民城市一樣,城市最中心總是一個教堂和一個廣場,華雷斯城也不例外。華雷斯城大教堂十分宏偉壯麗,內部裝飾也十分華麗。相比歐洲本土,這裏的教堂裏面人更多,這體現出一般人更加信教。這和我所知的是一致的,拉丁美洲是基督教世界中宗教氛圍最強的。

華雷斯城教堂

大教堂旁邊還有一座較小的教堂,這座教堂是華雷斯城現存最古老的建築,17世紀西班牙方濟各會就在此傳教。華雷斯城市中心有一座很漂亮的建築,曾經是墨西哥海關,門前有有軌電車路線連通對面的艾爾帕索。這條路線一直運營到1974年纔關閉,相比美國大多數城市拆除有軌電車網絡的速度已經是很晚了。這個海關大樓現在被改造成了一個博物館,介紹墨西哥邊境革命以及華雷斯城的歷史。

轉眼就到了午飯時間,於是我就喫個午飯也順便休息。市場中的小餐館很多,甚至還有中餐。這裏餐廳平均價格很便宜,只要50-60比索,合2-3美元。走了半天以後,我選中一家叫做La Nueva Central的餐廳,看Google Maps上評價很好。拿到菜單以後,我發現這家餐廳還是一家老店,上面有西班牙語介紹它的歷史。這個餐廳是1958年一個名叫Yip Ben Po華裔移民開的,融合了中餐和墨西哥菜,也算是當地一大特色。

La Nueva Central

沒有想到的是,華雷斯城有不少中餐廳,其中還有一些中餐廳相當高檔,甚至能算是本地最高級的餐廳。譬如我在街上走的時候就遇到一家叫「麗華園酒家」的餐廳,建築非常有中國特色。根據Google Maps的評價,這個餐廳價格很貴,適合「商務談判」用餐。

喫晚飯後,我打Uber從市中心到了稍微遠一點的「中央公園」,這裏是華雷斯城的文化中心,有一個科技博物館和一個沙漠植物園。華雷斯城在奇瓦瓦沙漠邊緣,這裏植被稀少,但也不完全是不毛之地,哪怕是沙漠中也有一些像仙人掌一樣的植物的。順便一提有一種叫做吉娃娃的狗就產於此處,和奇瓦瓦一樣都是Chihuahua的音譯。

奇瓦瓦沙漠植物園

在華雷斯城逗留了一個白天,我步行回到了艾爾帕索。回去以後,第二天我又去了艾爾帕索的富蘭克林山,這裏有纜車上山,山上可以一覽艾爾帕索和華雷斯城。

富蘭克林山頂

艾爾帕索和華雷斯城本是一座城市,但卻由於劃分在不同的國家,有了截然不同的發展軌跡。艾爾帕索是一個典型的美國城市,無論是其建築風格還是城市規劃。儘管這裏的大部分美國人也會講西班牙語,但文化還是偏向美國的,從教堂就可以看出這裏教派林立,而華雷斯城則一律是天主教。

毒品戰爭

大家總是說墨西哥邊境城市很危險,尤其是華雷斯城。但事實上只要有常識和理智存在,過度的擔心是完全不必要的。畢竟,遊客不是毒販的目標,因爲遊客對毒販來說沒有任何價值可言。這些販毒集團已經到了富可敵國的地步,甚至獨霸一方,政府都可以說是毒販在運營了,爲什麼要對遊客下手呢?真正危險的時候是不幸遇到毒販之間的戰爭。

美墨邊境上的城市曾經並不是這麼危險,反而是因爲靠近美國,所以成爲了繁榮的工商都市,要不然華雷斯城怎麼是一個聚集了一百多萬人的大都市呢?邊境上的墨西哥城市的惡化主要是因爲販毒集團基本上接管了這一地帶,成爲了墨西哥中央政府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獨立王國。

墨西哥販毒問題是一個很大的話題,不是幾句話,一篇文章可以講清楚的。大體說來,墨西哥販毒集團是哥倫比亞的大毒梟麥德林衰落以後纔逐漸崛起的,到現在已經壟斷了美國毒品的輸入和販運。長久以來,腐敗的墨西哥政府和毒販保持了某種默契。毒販通過賄賂警察和地方官員形成了一種利益共同體,墨西哥政府一直對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致使販毒集團日益坐大。並非沒有地方官員反對毒販,而是這些官員勢單力薄,難以形成氣候,還容易慘遭毒販報復(例如著名的瑪麗亞·桑托斯·戈羅斯蒂埃塔)。

情況的急劇變化發生在2006年墨西哥保守派總統費利佩·卡爾德龍當選以後。卡爾德龍總統依照其競選的承諾,在上任以後立即派遣部隊到他的家鄉米卻肯州打擊販毒(米卻肯行動),此舉被認爲是延綿至今的墨西哥毒品戰爭的開端。在開戰初期,卡爾德龍總統的部隊就剿滅了瓦哈卡販毒集團,逮捕了其頭目,不可不謂戰果豐盛。在墨西哥邊境兩大重鎮蒂華納和華雷斯城,墨西哥政府軍命令當地警察繳械,原因是懷疑警方跟販毒集團有密切聯繫。隨着政府軍的進攻,地方官員和毒販之間的默契不再存在,各地毒販之間的力量平衡也被嚴重打破。

遺憾的是,2008年開始美國陷入了經濟危機,墨西哥顯然也被捲入。一方面,美國經濟泡沫的幻滅大大刺激了毒品的消費,另一方面,墨西哥經濟衰退產生的失業人口爲販毒集團提供了大量新鮮血液,毒品戰爭進入了矛盾激化的新階段。一些小型販毒集團被剿滅以後,墨西哥政府並未有效建立秩序,使得權力留下了真空。墨西哥兩個最大的販毒集團:錫納羅亞(Sinaloa)、洛斯哲塔斯(Los Zetas)爲了搶奪地盤和販運路線開始公開宣戰,墨西哥毒品戰爭變得越來越血腥,平均每年有數萬人死亡。

時至今日,墨西哥毒品戰爭沒有結束的跡象,但是各方勢力已經產生了新的平衡。在可以預見的未來,毒品戰爭可能會隨着勢力的平衡而漸弱,但是毒販們不會被消滅。相比毒販的火力,墨西哥政府軍並沒有顯著的優勢。更重要的是,墨西哥人也不相信政府能夠真正打贏毒販。一個毒梟被消滅,又有新的毒梟誕生,打來打去以後大家還是發現保持默契對彼此都更好。卡爾德龍總統的努力在十幾年後最終還是成爲了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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